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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秉烛×武思月】番外 无物结同心

【之前不小心手误删了,再来发一遍】



红颜远,相思苦。

几番意,难相付。

十年情思百年渡,不斩相思不忍顾。


{壹}

  “碧云天,黄叶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一个约莫八岁的黄衣女童念完敲敲木头,阿妤踩着小碎步上来,一架手势一屈膝,声情并茂道:“爹爹,据文君所解,当年俞伯牙......”

   “不对不对不对!”华珍提着绿裙子站起来,一瘸一歪地跑到阿妤面前,“怎么是你演卓文君,说好了是小满!你演不得!”

    “小满没背好词,临上场前便与我换了。如何演不得?”

    华珍蹙眉瞪了小满一眼,撅嘴道:“反正你不行!我排本子时都定好人了,怎能说换就换!”

    阿妤上前一步道:“早早就说今日扮《卓文君》给大家看,总不能因一人拂了大家的兴。我背的下词,又能撑起扮相,你倒是说说我为何不能唱?”

    十一岁的阿妤比十岁的华珍高了半个头,她俯视着华珍逐渐暴躁的脸,刚想再补一句,小满急忙插在二人中间道:“好了好了,一台子戏罢了。我没记下词,阿妤来也没什么。怪我没和华珍提前讲,都别气了。”

    华珍向来看不惯阿妤,不单是因阿妤比自己家世好,生的俊俏,最让她心中过不去,是阿妤早早便和轩平定了娃娃亲。华珍总觉得阿妤占了早生的便宜,这也是她常恨的一点,若不是自己比她晚出娘胎十四个月,轩平也不会被她抢先。

    一开始排戏时,原本定的华珍演卓文君,谁知她偷摸爬树摔了脚,为了不让阿妤抢角,她一把拉过小满来顶替自己。左推右拉还是没能如愿,华珍咽不下这口气,还嘴道:“也是,说不准阿妤演更为生动。她阿娘没能如愿,她在这戏里倒能落个圆满!”

    众人闻言急忙上前去捂华珍的嘴,阿妤怒目上前呵斥道:“你讲什么?”

    华珍挣脱开旁人的手:“整个宁州谁不知道,建宁王妃是圣人赐婚,被迫嫁给建宁王的!”

    “胡说!打我记事起,阿娘没有一日是不为宁州操劳的!她体恤民情,常褪下华服走去乡野村头;她忧心百姓负担,便挥金牵线建造纺织学堂,让妇女们习会这门手艺,把她们的纺织品用作贸易交换,不仅增加了她们个人的收入,还减轻了宁州的赋税。我阿娘一心为宁州百姓,谁说过她一个字不好!”

     “做好建宁王妃和愿意做建宁王妃是两码事!”华珍道,“王妃为着宁州,大家有目共睹。可你是否单纯作为一个女儿问过你阿娘的心意?听闻王妃原本在神都有个倾心之人,是在大理寺做着官职的高姓郎君。同是门第之见,他们二人可没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的好运气!鸳鸯棒打,水北山南,任谁也不甘心!”

    小满急得将手中的帕子塞进华珍嘴里,道:“慎言!慎言!华珍,你议论的可是建宁王妃,有大罪!”

    “满口胡言!”阿妤冲上去想踹她两脚,被大家架着胳膊拦下来。

    华珍揪出口中帕子:“我可没胡编乱造,若我说错一字,哪怕天雷轰我呢!你若不信,回去问问你阿娘便知!金笼里的鸟,开了笼还能飞出来,被高高的王妃头衔钉在屏风上的鸟,发霉了,虫蛀了,死也死在屏风上!”

    阿妤怒摔手中的戏本子,摸出腰间的弹弓就要打,小满眼疾手快地按住她的手道:“阿妤,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动你的弹弓!华珍发了疯,你别听她疯言疯语。你这一弹弓下去,她会瞎的!”

     小满边拦着阿妤,便让其他人将华珍拉走,这才平息了混乱。阿妤一把推开小满,捡起戏本子气呼呼地往家走。

     丫鬟们见阿妤顶着凌乱的头发进门,摸准了她在外又与人起了争执,赶紧给她重新梳妆打扮。阿妤一言不发,手中紧紧握着戏本子,任丫鬟们摆弄。

    阿妤去给思月请安时,思月正读着《庄子》,阿妤盯着思月一直看。

    她对华珍固然是气,可转念想想,华珍说的也不无道理,做好一件事与愿意做一件事,本质上是不同的。但她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这张慈眉善目、安详平和的脸庞下,会藏着华珍说的那件事。打她记事起,爷娘一直相敬如宾、举案齐眉,连红脸都不曾有过,她不信这多年的恩爱会没有一丝真情。

    见她发怔,思月放下书问:“怎么瞧着不高兴?今日你们玩排的戏不顺利?”

    阿妤道:“同华珍拌了嘴。”

    “怎么说?”

    “今日玩排的是《卓文君》的戏本子,我觉得卓文君选择与心爱之人相守,做的很对,华珍却觉得她抛家舍业,有违孝道。我俩就吵了起来。”阿妤抬起眼角,故意顿一顿又说,“阿娘觉得呢?阿娘是赞同我还是赞同华珍?若阿娘是卓文君,会和自己的司马相如私奔吗?”

     思月轻笑道:“戏本子而已,何必较真?写戏人是疯子,听戏人是傻子,一痴一笑罢了。”

    “阿娘,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这实打实过得日子又不像台上的戏那般简单,你的问题是假设,没有意义,阿娘不回答。”

     “那就说些真的。”阿妤将戏本子往旁边一扔,拉过一把椅子坐到思月身旁,“阿妤和阿娘玩个游戏,若阿娘输了,阿妤问什么阿娘便要答什么,不可撒谎,要是实话!若阿妤输了,那......”阿妤左右看看,从腰间摸出弹弓来,“阿妤一整月都不玩弹弓,少给阿娘闯祸。”

     思月觉得阿妤今日着实奇怪,可她竟能提出放弃弹弓一月的筹码,这还是值得一试的。思月点头问:“怎么玩?”

    “很简单,阿娘闭上眼睛,排除心中的杂念,阿妤给出两个事物让阿娘做选择,比如说葡萄和荔枝,阿娘要马上给出心中的答案,不能迟疑。若阿娘有片刻迟疑、停顿或者没答出来,都算阿娘输了。”

    “好。”

   “开始了。葡萄和荔枝?”

    “葡萄。”

    “柿子和香蕉?”

    “柿子。”

    “雪梨和栗子?”

    “栗子。”

    “红茶与绿茶?”

    “红茶。”

    “冬天和夏天?”

    “夏天。”

    “阿妤和轩平?”

    “阿妤。”

    “阿爷和高郎?”

    思月的睫毛狠狠颤动了一下,阿妤清楚的感知到,她整个身体在轻微发抖。思月睁开眼,声音突然冷下来,说:“你再问一遍?”

    “阿娘输了。”

    思月像是没听见:“你口中的高郎,是谁?”

    “我也不知道是谁。”

     阿妤把今日和华珍的争吵从头到尾讲给思月听,她      原本以为思月会很生气,谁知她越听越平静,连最初的发抖都没有了。思月合上《庄子》,呷口茶说:“愿赌服输,你想问什么?”


“阿娘为何嫁给阿爷?”

“圣人赐婚。”

“只有这样?阿娘嫁来宁州前,从未见过阿爷吗?”

“没见过,也很少听及。只知道宁州有个建宁王,是圣人的亲属。”

“那神都的高郎确是阿娘的故人?”

“算是吧。”

“阿娘和他有过联系吗?”

“初嫁来宁州的第二年,因清明节祭被圣人召回神都,那时见过一次,从此以后就再没了联系。”

阿妤心中盘算着:“这样算起来,有十年了。”

思月盯着茶杯底部的茶叶,因冲过两次水,这些茶叶沉在杯底,不再起伏。她像发癔症般沉默良久,而后道:“原来都十年了。”

阿妤从思月的脸上读懂了一切,但仍有些不甘心,又问:“这么多年的朝夕相处,阿娘心中可有过阿爷?”

“你阿爷是个好人。他待我好,我都知道。”

“所以华珍说的都是真的?”

思月低头道:“假假真真,实实虚虚,谁又说的清楚?逝者不可追,过去的都不重要了。”


阿妤黯然神伤:“我明白了。作为建宁王妃,可以无私地为宁州、为建宁王牺牲;作为武思月,却不会心甘情愿地为阿爷去死。说到底,阿娘从来不爱阿爷。这些年的细心温婉、大度识体、行事周全,不过是伪装出来建宁王妃的壳子,而不是真实的阿娘本人。”


思月垂眸喝茶,一个字都不反驳。这股安静让阿妤感到前所未有的陌生,她好像从不认识眼前这个人,历历在目的是阿娘的脸、阿娘的声音、阿娘的笑貌,可就不是阿娘。阿妤又难过又心疼。


“阿妤不解。既然阿娘爱着高郎,当初为何不与他私奔?哪怕如卓文君般清贫,可两人相爱,日子也如卓文君般幸福,最起码不会似今时行尸走肉般活着!是阿娘舍不下荣华富贵,还是那高郎不够勇敢?”


“世间的事,哪儿有戏本子这么简单,两个人能走到一起,光有情爱是不够的。纵使我爱他爱到天崩地裂又如何?又不是我想要什么老天就会给我什么。”思月拉起阿妤的手,“阿妤,你要懂得,想要的和得到的是同一样东西,这是幸运,若不是同一样东西,这是世间常态。不止你一人这般,大家都是如此。”


“所以阿娘就忍受生离嫁来宁州?”


“一样东西,如果你太想要,就会把它看的很大,大到是你的全部,当你不能如愿得到时,就会痛不欲生,就会心有不甘。可日子总还要过下去,多年后再回头看,你会发现它其实没那么重要,就放下了。”


“但阿娘没有放下,阿娘还是会心有不甘,还是会痛不欲生,这些话不过是编来糊弄自己的,因为只有这样,阿娘才能活下去。不是吗?”


知道自己糊弄不过去,思月露出苦涩的笑容,道:“阿妤既明了阿娘的痛苦,又何必再追问呢?”


“阿妤只是不懂。当年你们二人若是勇敢踏出一步,或许一切都不一样了。有什么东西比几十年口是心非的煎熬还要来的痛苦呢?”


思月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玩弄起阿妤的弹弓来。这是她和轩平的定亲信物。


轩平是林府的长子长孙,建宁王与林侍中自幼交好,轩平和阿妤又生在同年同月,有缘至此,两家欢喜地结为亲家。林家是武将,轩平从小就要苦练武术,阿妤常常跟在他身后耍些把式,日子久了也会点三脚猫的功夫。


到了年纪,轩平要习刀枪棍棒,阿妤不依不饶地也要学。她比轩平小了十几天,个头却差了一大截,长矛立起来,阿妤两只手都抓不稳。建宁王批评她胡闹,不许她天天去见轩平。为了哄她,轩平亲手做了一只弹弓,每日习武完毕,他都会来教阿妤练习弹弓。阿妤学的极快,不出半年,她便可以用弹弓射下树梢的鸟儿,这也使得她在同龄玩伴中威风凛凛,只要阿妤拿出弹弓,再凶的小孩都会后退一步,思月没少为此操心。


十岁那年,林侍中来送定亲礼,轩平挑了一箱子绫罗珠宝给阿妤,阿妤统统不要,愁的他围着阿妤直打转:“阿妤,你到底想要何物?你讲出来,我去找。”


阿妤俏皮地说:“我若是要天上的月亮,你要怎么找?”


轩平原地沉默半晌,转身就走,一连着半个月都没露面。阿妤吓坏了,以为他生了气,赶忙去林府找他,结果管家说轩平跟林侍中请辞一个月去找月亮,阿妤傻眼了。


阿妤生辰这日,建宁王府张灯结彩,热闹非常,她却无心应付,跟着思月见过几位长辈后就借口头晕,先行回了房间。戌时刚过,阿妤准备沐浴就寝,突闻窗户有响动,分明是有人在用弹弓敲打窗檐。阿妤推开窗户,只见轩平站在楼下冲她挥舞双臂,阿妤忙转身下楼。未等她开口,轩平拉起她就跑,二人踩着月光跑到后院的湖边。轩平指着湖中央的大片月亮倒影,说:“看,天上的月亮!”


“你消失了一个月,就找到了这个月亮?”


“不止!”轩平不知从哪儿变出一个木长盒,打开后里面是一幅画,画中一妙龄少女站在湖边抬头仰望,天上是一轮圆月,湖中是圆月的倒影。“这是今日的月亮,我才画好的!今日是你生辰,此刻的月亮独属你一人,我把它定格在画上,它永远都是属于你的。不过我画的不好,你别见怪。”


轩平有些害羞,红了半边脸。阿妤凑近看画,有些地方的墨汁还未干透。轩平自小舞刀弄枪,要他作幅画出来着实是为难。阿妤问:“这一个月,你是去学画了?”


轩平点头:“本以为个把天就能好,可画笔比刀剑还难拿。这定亲礼,你可愿意?”


阿妤摇摇头。轩平一下泄了气,面露沮丧,问道:“阿妤,你到底要什么?”


“我什么都不要,定亲礼你早就给我了!”


这下把轩平弄不会了:“我给了你什么?”


阿妤掏出腰间的弹弓:“就是它啊!没有什么东西比它更珍贵!”


轩平挠挠头,看着手中的画道:“那......那这个就当作你的生辰礼?”


阿妤笑笑,飞快地亲了一下轩平的面颊,抱起画就跑。等轩平反应过来,那半边脸也红了。


半晌后,思月问阿妤:“我记得,阿妤最爱吃的是五谷粥和麦芽糖。那这两者有何区别?”


阿妤思量片刻答道:“每次胃口不佳,阿娘都会做五谷粥给我吃。麦芽糖是我喜欢吃,可阿娘不许多吃的。阿娘会拦着我吃麦芽糖,却不会拦着我吃五谷粥。”


“五谷粥是粗粮,每日吃上一碗对身体好。可麦芽糖太甜,哪怕阿妤再喜欢,若是每日都吃上一根,恐怕牙齿早就掉光了。阿妤若是因蛀牙疼,阿娘也会难过。同是喜欢,一个对大家都好,一个会患病遭罪却还是想要。轩平对阿妤来说,是五谷粥还是麦芽糖?”


这下轮到阿妤不作声了,她看看地上的戏本子,又看看手中的弹弓,一时间绕不清楚。


{贰}

三月末,柳然经不住孩子闹,提前去坞山春游,结果失足掉下来,左腿骨折需卧床休养。她没生过什么大病,此举闹得心中害怕,赶忙给思月去了封信,要她来探望。


阿妤听闻此事,死活要跟思月一起去,但思月不想耽误她的课业,没有同意,阿妤又哭又闹,建宁王甚是头疼,便说道:“阿妤也只在儿时见过百里夫人一面,此行不过半月,就让她跟着去瞧瞧吧。”思月拿她没办法,便趁机敲了一把竹杠,她提出要阿妤从神都回来后上交三个月弹弓作为交换条件,阿妤一咬牙同意了。


阿妤虽然只见过柳然一面,心里却是格外亲昵,一见到柳然就“义母义母”的叫个不停。柳然乐得合不拢嘴,常让自己的三个孩子带着阿妤出去玩。阿妤第一次来神都,对哪儿都很稀奇,四个小孩常玩到日暮才回府,还总是互打掩护。


神都花市频繁,阿妤爱热闹,每次花市都要去逛一逛。这次因她在戏台前听痴了戏,和百里府的三个孩子于人群中走散了。阿妤本想凭着记忆找回来时的路,却一直在街巷间打转,这让她很是郁闷。发愁之际,突然听得一阵嬉笑,声音忽大忽小,她沿着声音寻去,在一个死胡同处看到一群约莫十一二岁的小孩挤着另外三个小孩打架。那三个小孩手抱头坐在地上,任打不还手,还有一个小孩被人按在墙上,一直挣扎却动弹不得。


阿妤从地上抓起一把石子,拉起弹弓就打过去。打人的孩子疼的嗷嗷叫,一个高个子回过身来大喊:“来者何人?”


“看不惯你的人。你们一群人欺负人家四个,好不要脸!”


“大胆!你可知道我是谁?”


“我管你是谁!”阿妤填充好石子,拉起弹弓。


“好大的口气!哪里来的小娘子,你以为拿个弹弓就能吓唬到我吗?”


“那我们打个堵,信不信我这一弹弓下去,保准你变独眼龙?”


高个子哈哈大笑,其他孩子也跟着笑起来。阿妤不动声色地把弹弓举到眼前,一松手,石子似离弦之箭,擦着高个子的眼角飞驰而过,在他鬓边划出一道血痕。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等高个子反应过来,阿妤又填好了一颗石子。他怒气冲冲地想过去揍阿妤,被一旁的孩子拉住,不知在耳边嘀咕什么。


“哼!高长月,算你走运!”高个子对墙边的孩子撂下恶狠狠的一句话,又回头瞪了阿妤一眼,带着人走了。


那孩子松松手腕,对着阿妤行礼道:“多谢娘子出手相救。在下高柏俞,是大......”


“撒谎。”阿妤打断他,“我明明听到那人喊你高长月。”


高柏俞争辩道:“长月是阿爷取的字,只许爷娘叫!你不可以喊!”


阿妤瞧他红了脸,打趣说:“取字长月,你阿爷本意是不是想要个姑娘。”


见她哈哈笑,高柏俞有些生气地问道:“你又是谁?”


“我......我是百里府的丫鬟。”


“百里府?我为何没在府中见过你”


阿妤有些心虚,但好在她戏本子看得多,说道:“百里府上下几百号仆众,哪儿能都见过!”


高柏俞眯眯眼:“你这穿着打扮可不像个丫鬟。”


“今日花市,我家小姐偷溜出门玩闹,便与我换了衣服。”


“你说的小姐是百里二娘还是百里三娘?”


“关你何事!”阿妤编不下去,急忙转移话题,“那群人为何欺负你们?”


高柏俞叹口气,道:“他们是不良井中的少年。”


地上的三个小孩相互搀扶着起来,又看看彼此身上的伤势,确定无大碍后,他们扯出身后的布袋,开始捡散落一地的胡饼。高柏俞也帮着他们一起捡。阿妤见他们衣衫破烂,灰头土脸,独自喃喃道:“不良井?”


谁知这轻声疑问被高柏俞听进耳朵,他再次眯眼看她,并向她走来:“你不知道不良井?你到底是何人?”


阿妤慌了神,理不直却气壮地答道:“神都阔纳四海,我一个小小丫鬟,怎会什么都知道!我好心帮你,你还要这般盘问我!”


高柏俞思索片刻,伸出手道:“娘子说的有理。不论你是谁,今日你帮了我,我就交你这个朋友。敢问娘子名讳?”


阿妤拍开他的手,撅嘴道:“谁要和你做朋友!”


阿妤回到百里府时,太阳还没落山,她不好意思说自己失了路,灵机一动,扯谎对柳然说,自己在街边看到几个不良井的小孩甚是可怜,就把身上的银子都给了他们,自己也无心再逛,便回府来问问何为不良井。柳然夸她心善,把不良井的来龙去脉细细讲给她听。


高柏俞和不良井的小米约好在老地方见面,他提着一布袋吃食往坊间走,老远就看到小米和一位小娘子有说有笑。仔细一瞧,那小娘子就是昨日出手相救之人。高柏俞站在原地咳嗽两声想引起小米的注意,结果小米只顾傻笑,压根没看见,他提起袋子走过去,眼瞅着就要到跟前,小米转身就跑,完全没留意到他。


阿妤见他又诧异又生气,说道:“不是见了你才跑的,我让他回去拿些布袋来,好装东西。”


高柏俞笑道:“今日打扮的倒有个丫鬟的样子。”


阿妤白他一眼,没有说话。看着她脚下大大小小的包裹,他问道:“这是什么?”


“衣服。乍暖还寒时节最冷,我见他们衣衫单薄,便拿了些厚衣物过来。”


高柏俞有些意外:“你一个小小丫鬟,能顾住自己已是不易,竟还有这份善心,看来百里夫人教的甚好。”


阿妤偏头上下打量着他,问道:“看你的装束,并非寻常人家的郎君,怎么也是非富即贵,你是为何要帮他们?”


“因我阿爷。”


“你阿爷与他们有交情?”


“我阿爷出身于不良井中。”阿妤颇为惊讶,但她没有打断他,“阿爷自小生长在这不良井,可他并未因自己出身卑微而自暴自弃,相反,他有胸襟,有抱负,立志要将所有不良人带出不良井,重见光明!阿爷先是做了不良使,后又入联坊,与同伴们一起剿灭春秋道,守卫了神都太平,圣人因功将他调配大理寺,他从小职员一路做到亭长。现虽身居高位,但阿爷从未忘记过不良井。他总是教导我要善待不良人,只可惜,我能力有限,”高柏俞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只能眼睁睁看他们被欺负。”


“你还年少,”阿妤安慰道,“待来日方长,你自会有更大的能力保护他们,难能可贵的,是你要一直保持这份心。你阿爷的所作所为令人尊重,不过,他这般正直善良,恐在朝中不好与人相处。”


阿妤忽的想起自己的阿娘,阿娘十年如一日为着宁州,鞠躬尽瘁,从不在意浮华名利,这般如此,还是会有人背地嚼舌根。自古好人难做,阿妤想,高柏俞的阿爷不知捱过了多少个难言的瞬间。高柏俞笑道:“所以整个朝中,阿爷只与百里叔伯交好。”


阿妤深解其意地点点头:“家主的确很好。”又问,“你阿爷今日没与你一同前来吗?”


高柏俞突然变得低沉,他抿抿嘴,低下头道:“阿爷已经两年不在家中了。”


“去了何处?”


“常陵郡。五年前,番邦外夷攻打大唐,虽未得逞,可兵部伤亡惨重,士气大损。为保疆土安稳,兵部首领武攸决向各部借兵借将,来解燃眉之急,阿爷虽在大理寺任职,但他忧心大唐安危,便自荐要驻守常陵郡,偶有得闲才会回家一趟。这次,他已经两年没回来了。”


“常陵郡?”阿妤觉得这名字熟悉的很,仔细想了想道:“常陵郡好像离宁州不远。”


“你知道的还不少。常陵郡是宁州、并州、瀛州三地的要塞,也是最重要的防御战点之一,若常陵郡失守,宁州会是第一个沦陷的,宁州要是没了,其余两州毫无防备之力。”


如此说来,宁州的太平是在高柏俞阿爷的守护下才有的,自己也算承过他的恩惠。阿妤心中油然升起一股敬意,她拍拍他的肩膀,说:“你阿爷是个了不起的人,若是有缘,我真想亲自见见他,向他道声谢。你这个朋友我交了!”话才出口,她不由得又想起来一件事,接着问道:“你说你阿爷在大理寺任职,那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他是大理寺的官员,说起来,他和你阿爷一样,也姓高。”


高柏俞发出一声笑,说:“你打听的人,就是我阿爷。”


“为何你如此确定?”


“因为整个大理寺,高姓官员只有我阿爷一人,大理寺亭长,高秉烛。”见她满脸不可置信,高柏俞解释道:“春秋道霍乱神都之时,我阿爷还是联昉的执戟郎,当年他与百里叔伯、内卫月华君合力破了春秋道的阴谋,将其一举歼灭。在去常陵郡之前,阿爷一直都负责肃清春秋道余党,他......”


阿妤一把抓过高柏俞的胳膊,打断他的话问:“你说你阿爷和谁一起剿灭了春秋道?”


“百里叔伯。”


“不是,另一个!”


“月华君,曾经的内卫月华君。当年此事了结后,她便嫁去宁州,如今说起来,应该是建宁王妃了。”


阿妤像被打了一棍子般头蒙,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以这种方式了解到阿娘心中的“高姓郎君”。她有一堆话想说,却不知从何说起,她还有许多问题想问,也不知该如何问出口。


阿妤脑子乱的如浆糊,只好拔腿就跑。高柏俞一把拉住她,奇怪地问:“你怎么了?”


“没事,我该回府了。这些东西你等下一同给小米就好。”


他再次将她拉回来:“那改日,我去百里府找你。”


“不行!我是说,百里夫人虽然待我好,可府里规矩还是要有的,你这样的身份亲自去找一个丫鬟,不妥。”


“那怎样才能找到你?”


阿妤四处看看,随即指着不远处的桥说:“我们就约定在桥上,若你想见我,就在桥上等我,若我也想见你,我们自会见面。”


阿妤挣开他的手转身跑走,倏而听到他大声喊道:“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呢!”


“我叫阿妤。”


{叁}

 阿妤几乎日日都能见到高柏俞站在桥上等,可她一次都没上前过。她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想等自己想清楚了再说。


这天她把药材给了小米,回府的路上遇见思月从花糖铺子出来,她刚想走过去,就看到高柏俞突然把思月拽进了巷子里,阿妤急忙跟上去。


高柏俞见思月惊魂未定,深鞠一躬道:“唐突之举,请莫怪!我并无恶意,是有一事相告,实在情急难耐。请问您是当年的内卫月华君吗?”


思月问:“你是谁?”


“请您先回答我的问题!您是当年的内卫月华君吗?”


思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高柏俞长长地松口气,脸上竟泛起了一丝笑意,思月更疑惑了,问:“你到底是谁?”


“请您与我到老陶家一坐,我自会告知。”


阿妤耳贴着厚墙听不真切,见他们二人离去,她也悄悄跟着。


接近晌午,老陶家正是人多之际,阿妤好不容易才抢到一个位置,既不容易被发现,又能听清他们的谈话,唯一不好之处,就是这位置侧对着思月,阿妤要十分谨慎才能避开思月的目光。


一碗牛肉汤见底,思月分毫不动,高柏俞擦擦嘴问:“您最爱的牛肉汤,不尝一口吗?”


“你怎知我最爱牛肉汤?你到底是何人?为何能在大街上认出我?你要告知何事?”


“您的问题,我一个一个回答。”高柏俞从袖中掏出一张

画像递给思月,“我是凭这个认出您的。”


这是思月大婚时的画像。


当年她出嫁之时,圣人请了画师为自己作画,画的就是大婚当日的装扮。谁知那画师是个钻牛角尖之人,一画就是几十稿,挑挑拣拣,最后在两幅画像中难以抉择,画师无奈,只好将两幅都呈给思月看,让思月做定夺,思月不关心这些,随便选了一幅。按理说,剩下的所有画稿应被销毁,为何在这孩子手中有一幅?


纳闷之际,他开口道:“我叫高柏俞。我阿爷,是大理寺亭长,高秉烛。”


阿妤头一次在思月眼中看到慌乱,那是她不曾见过的,哪怕是自己追问这段往事时,思月也只是表现出惊讶和冷漠,可在面对高柏俞时,思月没了分寸。


思月愣了一会儿,道:“都这么大了。”她抿抿嘴,又说,“你...你找我何事?”


高柏俞道:“我阿爷自从入了大理寺,一直以守护神都为己任,没有一天敢懈怠,也积累了不少病根。他没有辜负你们当初的约定。”


见她面无表情,高柏俞接着说:“圣历六年,阿爷破获一起神都走私案,我阿娘便是那起案件的幸存者。阿娘见阿爷英勇无匹,便生出男女情谊,不求回报地待在阿爷身边,日久天长,或许阿爷是被阿娘感动,二人结为夫妻。在我记忆里,爷娘梁孟相敬、琴瑟和鸣,十分恩爱,纵使阿爷受朝中排挤,阿娘被牵连的受到委屈,她也毫无怨言。五年前,外族入侵,阿爷主动请缨驻守常陵郡,阿娘义无反顾地支持他,等待他。我一直以为,爷娘的感情一直这般单纯美好。直到两年前,阿爷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思月微微皱了下眉头。


“两年前,阿爷从战场上被抬回来救治,本是希望渺茫,但圣人还是拨了御医给他,御医们绞尽脑汁,各种法子都用上,好在吊住了条命。他从昏迷中醒来的那个晚上,神志不清,将我错认为画像中的女子,把埋葬在心底的一切都告诉了我。”


那个晚上对高柏俞来说仍是历历在目。


当时他困得不行,爬在床榻前休憩,却总觉得额头处痒痒的,抬头一看,高秉烛的手在轻微颤动。他惊喜万分,却不敢妄动,于是轻轻地摇晃着高秉烛的胳膊,叫道:“阿爷。阿爷。阿爷。”


叫了几声,高秉烛吃力地睁开眼睛。而后,他笑着说道:“思月,你来看我了。”


高柏俞先是疑惑,随后反应过来他是认错人了,可自己并不曾听说过他有个叫“思月”的朋友,故此没有反驳。高秉烛挣扎着要起身,奈何身子过于虚弱,坐不起来,高柏俞只好多拿了几只枕头帮他垫住。


高秉烛痴痴地看着他,眼中尽是温柔与爱意。他伸出手,还没碰到就放下,说:“我知道这是梦,思月是不会来看我的,我们约定好了,今生来世,永不再重来。所以我不碰你,不想你那么快消失,能冲你说说话也是好的。”


高秉烛从袖腕的衣襟处掏出一张画纸,展开给高柏俞看:“瞧,这是你的画像。我知道那个画师画了两张你出嫁时的样子,所以他从宫中出来后,我把他打昏了,拿走了另一张,旁人谁也不知道。”他的话语间全是骄傲,像极了小孩子给大人炫耀自己最喜爱的糖果一般。


“我一直在常陵郡,你不知道吧。蛮夷外族进犯,我没有一刻是不担心你的,所以你兄长向圣人请示借兵时,我第一站出来要去常陵郡,旁人守着你,我不放心。我经常从常陵郡眺望宁州,说也奇怪,夜晚的月亮总是悬挂在宁州上空,每次我看它,都感觉是你在望着我。”


“敌军的毒箭射中我之前,我被月光晃了下眼,箭就偏了心脏两公分。他们把我从战场上抬下来的时候,我好像看见你了,你就站在宁州城门口,一直冲我招手,是要我过去呢。那一刻,我真的不想再坚持了,思月,我好累。于是我用最后一点力气掏出军令牌,告诉身边的士兵说‘不救我’。可他们还是救了。”


高秉烛突然低下头,眼中噙着泪,像受了莫大委屈的孩童。他声音哽咽,脸上却还是疲惫地笑着:“思月,我为你死过了,我没有对不住你。”


那一晚,高秉烛说了好多好多话,他虽身子还是虚的,可精神头却很好,好到让高柏俞害怕,怕他是回光返照。第二日醒来,高秉烛全然忘了这回事,只是疯了一般地找一张画,问他什么画他也不说,伤好以后没多久,他就又回了常陵郡,找画也不了了之。


高柏俞藏起那张画是有私心的,他知道,高秉烛永远都不会把这些告诉思月,即使是两人见了面,他也只字不提。可高柏俞心疼他,生离已是刮骨之痛,有些遗憾就不要再放置于死别之后。所以他想替高秉烛告诉思月,他一直在等。两年,终于给他等到了。


思月的嘴角沉下去,忽而又微扬起来,又沉下去。扬起来不是笑,沉下去不是哭。五次三番升了又落,最终归到平常的面无表情。高柏俞一辈子没见过如此奇怪的神情,只有阿妤知道,她心中有万马奔腾而来,踏碎所有,彻底乱了方寸,以至于不知该如何控制表情。她盯着那张画像,道:“还真是。”停了停,又说,“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回宁州前的夜晚,阿妤来到约定的桥上,果不其然见到了高柏俞。一见到她,高柏俞转身从街边小贩那里买了兔子灯来送她,还说:“女孩子家都喜欢这个。”阿妤拨弄着兔子灯不说话,两人就站在桥上看神都的万家灯火。良久,高柏俞开口道:“阿妤不是百里府的丫鬟,对吧?”


阿妤不说话。


“我能看出来。”


阿妤说:“我是天上的仙女。”


高柏俞笑笑:“我也能看出来。”


阿妤问:“你知道五谷粥和麦芽糖吗?”


他点点头。阿妤又问:“那你知道他们的区别吗?”


高柏俞想了想,答道:“这是两种不同的食物而已,有什么区别吗?”


“你不知道真好。”阿妤笑了,她转身抱住高柏俞,在他耳边轻语,“我告诉你哦,仙女不可以下凡太久,我马上要回天上了。你是个善良的人,我会一直一直为你祈福的。以后你看到兔子灯,就是看到了我。”


{尾}

自小到大,轩平从未离开阿妤这么长时间,所以在阿妤回宁州这一天,轩平早早就在城门口等她。阿妤一下马车,轩平马上飞奔过去,到了面前又故作高冷,问:“神都很好玩吧,你都不知道回来!”


阿妤笑笑,反问道:“你拿的什么?”


“什么什么,我听不懂你说什么。”


阿妤看着他双手背在身后却还是嘴硬,便把头一转说:“那算了,我跟阿娘回府。”


“哎!”轩平叫住她,把手从身后拿出来,“给你的麦芽糖。知道你爱吃,可你半个月没吃了,就没买太多,怕你胃疼。”


阿妤看着麦芽糖,突然明白了思月那日问她的问题。她没接麦芽糖,而是直接抱住轩平。


轩平摸不着头脑,问:“你怎么了?”


“没事,就是在想能快快长大,你好来娶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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